我结婚那年,陪着老父亲去县城看病。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磨坊,发现粮食放进去,可以磨成细细的面粉。当时,我们村还用笨重的石磨磨粮食,这种机器还是首次见识到,我非常好奇,就走进磨坊和老板聊了起来。

　　老父亲看病需要钱,当时除了依靠田里的收成,很少有其他收入来源。回去的路上,我和老父亲谈起这件事,我也想开一家磨坊,赚点钱。

　　这件事从提起到落实用了半年,磨坊开业之前,我叫上村里的好兄弟帮忙盖了两间平房,用来放磨面粉的机器。

　　磨坊开业第一天,附近村的人都来了。我们家是十里八村独一无二的磨坊,当时磨坊是按斤收钱,一斤几角钱,比县城便宜。

　　自从磨坊开业,我就彻底忙起来了。来磨坊的人排着队,我不敢懈怠。我清晨起床时就喝两碗玉米杂粮粥,吃两个窝窝头,这顿饭支持着我一整天,中午我要看着机器,实在没时间吃饭,等到了晚上十一二点钟,机器需要歇歇,我也累得倒头就睡。

　　一个星期,我瘦了好几斤。妻看着觉得心疼,可磨坊里都是机器,我担心她和孩子的安全,所以也不愿让她和孩子给我帮忙。

　　这天,我在磨坊干活时头晕得厉害,妻子和我商量,要不然请一个人来我们家帮忙,我长期这么劳累,别把身体累垮了。

　　我们俩深思熟虑后,决定让杨杰来。杨杰是我的发小,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,他父亲酗酒成性,每天不喝醉不罢休。为了喝酒,他父亲欠下了不少债务。

　　杨杰的母亲有肺气肿,他读书时成绩很好,可惜家里没钱供他继续读书,他就和我一样,成了朝九晚五的普通农民。

　　杨杰比我晚两年结婚,他女儿体质不好,经常生病,所以他一家的日子是我们村过得比较辛苦的。作为好哥们,我当然想帮他一把。让他来磨坊帮忙,既可以分担我的工作,也可以给他一份收入。

　　我问杨杰是否愿意来磨坊帮我一起工作。杨杰先是以为我在开玩笑,等我详细向他解释后,他感动地点了点头。我把磨坊的操作流程逐一教给杨杰,他聪明过人,很快就全部学会了。

　　我父亲是一名电工,忙的时候经常需要我的帮助,这时家里的磨坊就全交给杨杰打理。杨杰刚来我家时还很拘谨,我母亲做好饭后留他在家吃,他不好意思,坚持要回自己家做饭。

　　中午时候来不及回家吃饭时,我母亲会将做好的饭菜送给他,让他无需客气尽管吃饱,不够吃再去盛，吃过后再回来继续工作，后来在我家习惯后，就没那么拘谨了。

　　当时村里经常停电,有时候白天没有电,到了晚上电才来。白天停电时,杨杰会回家照看孩子,晚上电来后就来磨坊工作。我专门给他留了一个小房间休息,累的时候两个人轮流工作,互相照应。

　　我让杨杰来帮忙,还有一个原因。杨杰虽然初中没读完,但特别爱读书。我家里有几本厚厚的小说,他工作之余就爱看。我儿子和女儿见他读书,也样学样起劲头读书。

　　我儿子学习比较迟钝,读书成绩一般,遇到不会的题目,杨杰总是能耐心给他讲解,直到他彻底听懂才罢休。杨杰的女儿年纪比我儿子小一些,有时他会带女儿来我家玩,两个小孩做完作业后,他就带女儿去村头玩耍。

　　杨杰的女儿非常瘦弱,皮肤发黄,典型的营养不良样子。这件事不能怪杨杰,杨杰家虽然贫困,但只要他们夫妻两人勤劳工作,生活还过得去。问题在于杨杰的妻子嗜好打牌,对孩子不闻不问。

　　杨杰在磨坊辛苦赚钱,他妻子拿了钱就去打牌,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家,导致孩子吃不饱,经常挨饿。杨杰曾多次因此与妻子吵架,但能奈何呢?离婚在那个年代非常少见,杨杰也不想被人耻笑。

　　后来,杨杰就向我家交了伙食费,让女儿到我家吃饭。我母亲和妻子都是非常贤惠的女性,我们一天三餐都按时吃,虽然很少吃肉,但她们会变着法子做出可口的饭菜。

　　夏天暴雨时节,许多人在河上游养的鱼被雨水冲下来,深夜十二点过后,我和杨杰就带着渔网在河里捕鱼,悄悄把捕到的鱼带回家,让母亲腌制好,给孩子们熬鱼汤喝。孩子们吃鱼易卡鱼刺,所以大部分鱼肉都是我们大人吃。

　　一个夏天很快过去,杨杰女儿的脸色变得红润许多,刘明心里非常高兴。杨杰在我家工作了3年时间,当他女儿读小学二年级那年,他父亲去世了。

　　杨杰与我说此事时,我心里有些犹豫。我们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很少,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外地无依无靠,可能会遭遇不少困难。但杨杰说,他别无选择,必须出去闯一闯。然而外出奔波需要资金作后盾。

　　杨杰请求我借给他一些钱,本来他想借500块。谁知他妻子突然改变主意,也要跟他一起去,杨杰为难地告诉我,他想从我这里借1000块钱。

　　三十年前,这一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。我有些迟疑,杨杰喝了些酒,拉着我的手哭诉着:兄弟,帮我这一次,不管这次出去结果如何,我就是卖锅卖铁,也一定会在两年内把这笔钱还给你。我于心不忍,就借给了他。

　　杨杰去外地第一年,给我写了两封信,一封是他到了那边后写给我的报平安信,一封是临近过年时写的问候信,两封信都是告知他一切安好。

　　第二年,杨杰回来了,但他妻子没有回来，跟别人跑了，杨杰哭着告诉我,他们到了那边不久,妻子打牌把钱都输光了,他在一家工厂搬运水泥维生,本来挣了些钱,但他中途生了一次病,挣的钱差不多都花在看病上了,所以他暂时无力偿还我的借款。

　　我相信杨杰的人品,当然不催他还钱。杨杰外出的第三年,把他母亲和孩子都接了过去,此后他就没有再回来过。村里人说,杨杰肯定是借钱不想还,所以躲着我。

　　其实那时,我已经不在意那笔借款了,我只想知道杨杰在外地生活得怎样。可惜我们没有联系方式,无法联络,见不到面,也没有办法取得联系。

　　女儿和儿子随着年岁增长,高中毕业后都考取了大学。女儿学医,毕业后在医院实习,后来转正当上儿科医生,结婚生子。儿子过些年也成家立业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我渐渐把杨杰的事忘却,专心照看女儿和儿子的子女。

　　一天,我在家照看孙子时,突然接到一个年轻男子的电话。我问他找谁,他问我是否认识杨杰。我愣了一下,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,急忙询问对方杨杰出什么事了。

　　对方告诉我,他是杨杰的儿子,经过长时间搜寻才联系上我,杨杰得了尿毒症,时日无多,他去世前想见我最后一面。

　　儿子开车陪我一起去了杨杰家,杨杰住在城郊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里,一看就有些年头了。看到杨杰消瘦的样子,我差点认不出来。

　　杨杰握着我的手就失声痛哭,我的心里也难过坏了。我问杨杰这些年为何一直没有联系我,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。

　　杨杰断断续续地诉说这些年的经历,我这才知道他的日子并不轻松。他母亲身体欠佳,他担心母亲,所以把母亲和女儿接到身边。但一家人住在一起,开销自然大了。杨杰为赚钱,没日没夜的工作。

　　后来积累了些钱,他本想还我。但是他母亲劝他拿这笔钱再成个家,他拗不过母亲,才有了自己的家庭。之后他有了儿子,还债的事只能一次次拖延。那些年他过得很艰难,自尊心强的他觉得无法面对我,于是不再提回老家的事。

　　他儿子成家后,他帮儿子带孙子时,曾想过回老家看看,但孩子还小,回乡的计划也只能往后推。直到他得病。他家境一般,钱都花得差不多了,他干脆放弃治疗,在家等待时日。

　　或许是上了年纪情绪浓厚,又或许心里对我存有愧疚,他总是想起在我家打工的岁月,每次想起都自责难安,这才让儿子设法联系到我。

　　我和儿子在杨杰家吃了一顿饭,杨杰夸奖我福气不浅,儿子和女儿都那么出色,我笑说:这还多亏了你当年的悉心教导,他们成绩本不好,可是你帮忙辅导的。

　　我与杨杰聊了许多从前的往事,忽然回忆起曾经,感觉那么真切又那样遥远,让我心头一片空落。离开时,杨杰给了我一万块,算是清偿了三十年前欠我的借款及利息。我坚决不肯收下,杨杰说:你若还把我当朋友,就收下这笔钱,我了了心愿,也就没有遗憾了。

　　但我还是没有拿,临走时,我悄悄把钱放在了他家门口的花盆底下。上了车后,我才给杨杰的儿子打了个电话。

　　等杨杰的儿子把电话递给杨杰后,我告诉他,在我心中,他从不曾欠我分文。这笔钱就当是我这次来看望他的一点心意吧,若有来生,我期盼我们还能是好兄弟。

　　杨杰去世后,我参加了他的葬礼。我没想到,三十年来,我仅见他两次,最后一面竟是在他的葬礼上。我心情沉痛,哭了好一阵子。

　　葬礼结束后,在回家的路上,我想起了我们这些年的过往,感慨良多。人生无常,能平安健康地活着,已经非常幸运。

　　儿子问我,如果重来一次,还会借钱给杨杰吗?我肯定地点点头,其实我很感激当年借给他那一千块钱,要不我们这辈子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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